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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纪霖丨爱国始于爱邻居、爱家乡,终于爱人类

2017-03-31 许纪霖 许纪霖之窗

中国梦微电影《东港情》,表现青年人爱国爱家乡的情怀



摘  要

当我们谈论“爱国”时,我们到底在谈论什么?这背后是一个关于“认同”(identity)的哲学命题,即“一个人或一群人如何理解和认识自己”。学者许纪霖在他的新书《家国天下:现代中国的个人、国家与世界认同》中系统研究了现代中国人的“认同”。





文章来源于《家国天下》采访稿

Q:何谓“认同”?它对个体的意义是什么?


所谓认同,指的是一个人或一群人如何理解和认识自己。这个自我认同不能独自完成,还必须得到他人的承认,与其他相似的人形成同一的自我、同一的文化、同一的民族或国家。通俗地说,认同就是门卫大爷问你的三个问题:你是谁?从哪里来?到哪儿去?不要以为晚清以后的中国现代化转型只有一个科学和民主的问题,其实认同的转型同样重要,这涉及到现代中国人的心灵秩序。

 


Q:你在书中讲,当近代中国从欧洲引入民族主义之后,中国人的胸怀从此狭隘了许多,文明也因此而萎缩,从“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天下气魄,矮化为一种小家子气——“那是西方的、这是中国的”。以前中国人的认同方式是怎样的?


现代中国人的认同,虽然经历了转型,但依然继承了传统中国人独有的形态,那就是家国天下。作为儒家的中国人,与佛教徒不一样,自我的得救不能仅仅在自利自度中完成,要在一个更大的家国天下秩序中来实现。东林书院门口的对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很能反映这一点。在自我-家国-天下系列中,最重要的是两头:自我与天下。天下代表着儒家的价值,个人可以通过“致良知”,直接与“天”相通,将小宇宙与大宇宙打通,成为孟子所说的“天民”。不过,天下使命的完成,必须到家国的现实世界的具体事功中去完成。到了近代之后,“国家”异军突起,成为家国天下系列中的中心环节。世界祛魅了,大家不再相信天命了,家族也消解了,个人最重要面对的,乃是国家,“冲破网罗”的个人,陷入了另一个新的网罗,那就是国家赋予其新的认同身份的国民。


 ▲东林书院



Q:这样的“认同”有怎样的问题?


问题在于,“国民”的身份真的能穷尽我们的所有认同吗?我在书中其实想告诉大家,传统中国人的认同,除了“国”之外,还有“家”与“天下”。所谓的“家”,不仅是今天我们所熟悉的小家,而且还指的是与你的血缘相关的“家族”、决定你气质的“地方”以及特定的宗教或文化风俗。更重要的,乃是有“天下”,一套普遍主义的价值,天下价值高于国家的价值。


五四是中国的启蒙时刻,但五四时期的知识分子,与今天的中国人不一样,在认同方式上恰恰是很“传统”的,他们对“家”与“国”都不以为然。五四运动的总指挥傅斯年讲过一段很有名的话:“我只承认大的方面有人类,小的方面有’我’是真实的。’我’和人类中间的一切阶级,若家族、地方、国家等等,都是偶像。我们要为人类的缘故,培成一个’真我’。”在五四知识分子看来,家族与国家竟然都是虚幻之物,只有个人和世界(普世文明)才是真实的!因为他们有这样的观念,所以五四爱国运动,是一场具有世界主义背景的爱国运动,他们胸怀之广博,是今天的许多爱国主义青年难以想象的。比如,五四青年上街抗议巴黎和会,提出的理由不仅因为巴黎和会侵犯了中国的国家利益,更重要的是其违背了世界普遍的公理。五四知识分子懂得如何用世界听得懂的普遍语言争取自己的国家权益。


 1919年“五四”运动期间,北京学生在街头演说反对巴黎和会



Q:你怎么看傅斯年们的这种将“家”、“国”都视作虚幻之物的思想?


我在书中通过历史的叙述,乃是要告诉大家,在中国知识分子精神传统当中,有一种健康的家国天下情怀。人不是物欲的存在,他总是要有一点精神和情怀。现代人的家国天下情怀,以个人为出发点,在家国天下系列之中,天下是最重要的,天下代表着普遍的价值:从底线的伦理到个人的德性。个人的自我存在,首先要与人类的普遍精神接轨,而不是对抗。但是,世界精神与个人认同的实现,不得不借助家国的中介,在现实的实践中得以展现。固然,有些人内心中无祖国,是世界公民,但在我看来,最好的世界公民,乃是有家国的。赫尔德说:“乡愁,是一种最高贵的痛苦情感。”世界精神不是抽象的,其普遍性存在于特殊的民族形态当中,因而也显现出人类精神的丰富多彩。爱自己、爱家、爱国与爱世界并不矛盾,它们构成了我们情感世界中认同的不同层次,而且相互耦合、关联。爱国首先要从爱家人、爱邻居、爱家乡开始,而对国家的认同又不是没有条件的,要符合人类普遍的精神价值。我最欣赏的是具有世界主义情怀的爱国主义,或者是具有家国情怀的世界主义。在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传统当中,家国天下情怀无法了断;它们是一体的,不能撕裂了各取所需。



 

Q:我们应该如何理解和看待“小粉红”这样的公众意识?


有两种不同的爱国主义,一种是国家至上的爱国主义,另一种是具有人类意识的爱国主义。争取最大的国家利益,重要的不仅要有实力,有一套民族国家的主权语言,而且要学会用全球普世的文明话语作为自我辩护的理由。捍卫国家主权需要普世文明,而作为一个负责任的文明大国,中国在有实力的基础上,更需要以世界公认的人类价值昭示天下。如今在中国的年轻人之中,有两个看起来似乎是相反的精神现象:一个是认为国家就是一切,没有了国家,你什么都不是。另一个现象,是极端的个人主义,不相信任何价值,不认同任何权威,个人就是一切,个人至高无上,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也。他们都是安·兰德(20世纪美国著名作家, 强调个人主义、理性的利己主义)的信徒,在中国,安·兰德的粉丝要比在美国多得多,因为美国是一个拥有深厚宗教和社群传统的国家,而中国在传统精神信仰与社会结构解体之后,成为一个原子化个人、碎片化存在的社会。


 ▲作家安·兰德


这两种极端,看起来相互冲突,但在现代生活当中,却有一种吊诡的互补,甚至是精神的共存:不少“精致的利己主义者”除了个人,什么都不信,是价值上的虚无主义,但认同的问题最终总是要得到答案,需要一种情感的皈依,到了最后,将国家作为自己唯一的认同归属。但这种爱国又是未经反思的,有时候又往往是以对抗“他者”为唯一的真实内容,是一种鲁迅批评过的盲目的、狂妄的“群体的自大”。极端的利己主义,最容易滑向粗鄙的、空洞的爱国主义。


 

Q:你提出了“新天下主义”,具体如何理解?它对当下中国的意义是什么?


我在2011年提出新天下主义之后,在国内、东亚和海外引起了我没有料到的反响,也颇多误解。我想说的是,我的新天下主义有特定的问题意识,针对的是特定的问题。


 新天下主义三人谈(许纪霖、刘擎、白彤东)


其一是东亚世界日趋高涨的民族国家至上意识,今日的东亚世界,就像一个世纪前的欧洲,充满擦枪走火的战争危险。民族主义本身是合理的,但它是特殊主义的,一旦缺乏普世文明的平衡,就非常可怕,各种民族主义会发生冲突。新天下主义要指出的是,中国古代的主流传统不是特殊主义,正是一种普世文明,不是从特殊的中华民族利益,而是从普遍的人类立场来建构自己的立场和价值,这就是所谓的“天下”。为什么说“新”天下主义呢?因为传统天下主义有华夏中心主义和等级化的朝贡体系,中心化和等级化已经不适合民族平等和国家独立的当今世界,所以需要同时“超克”传统天下主义和民族主义。一方面,去中心、去等级化,但保持其普遍主义的属性;另一方面,吸取民族国家的主权平等原则,但克服其民族国家利益至上的狭隘立场,以普世主义平衡特殊主义。建立一种新的天下之普遍性,这就是共享的普遍性。一种新的东亚和国家秩序的再造,不仅需要利益的交易和制度的建立,更重要的是形成价值上的共识。而新天下主义,就是一种具有普遍主义性质的价值选项。


新天下主义针对的第二个问题,乃是民族国家内部秩序的过于单一化和同质化。中国太大了,不同民族、区域之间的地理、历史和文化传统千差万别,很难用同一个模式去治理。治理的同质化,很容易形成“一放就乱、一收就死”的循环僵局。新天下主义不仅是一套普遍的价值,而且有其制度肉身,这就是帝国。这里说的帝国,不是侵略性的帝国主义,而是一种与民族国家迥然不同的超国家制度形态,其特征是内部的多样性、丰富性:多元民族、多元宗教、多元治理。秦汉之后虽然中国是普遍的郡县制,但对边疆地区和少数民族,又通过分封、羁縻、土司等多种灵活的地方制度实行治理。最成功的治理典范是清朝,将过去经常发生对抗的农耕民族与游牧民族统一在比今日还更大的帝国版图之中。这也是新天下主义的历史实践为我们今天的地方治理留下的传统智慧。


 ▲玉门关遗址,见证了当年中原民族与游牧民族之间的权力博弈



推 荐 阅 读

《家国天下》

作者:许纪霖

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2月

出版时间:2017年2月

清末民初,也就是中国的现代转型发生之初,中国在“认同”问题上,产生了共同体和个人两个层面的危机,分别表现为政治秩序危机和精神秩序危机。


一百年来,中国知识界对“中国”的想象并非铁板一块,它随着运动、思潮在变化,它在欧风美雨的家族天下之间摇摆挣扎,国家机器本身,也在不断调整,以获求统治的正当性,而知识分子和国家机器对于“中国”的理解,也左右着我们普通人对国家、对个人的认同。


《家国天下》的意图,就是在思想史中,探寻中国近现代国家认同所受到的冲击和和转变。作者从传统的“天下观念”遭受现代性冲击入手,讨论了儒家、晚清立宪派与革命派、晚清的地方认同和个人认同、五四的“世界主义”、文明与富强之间的竞争、民族主义等等中国近现代思想革命中的尝试。最终,作者设计出“新天下主义”的认同模式,用来解决国家认同这个悬而未决的问题。


目录


导 论 家国天下与自我认同


上编 从古代“中国”到现代国家认同

  第一章 多元脉络中的“中国”

  第二章 作为国族的中华民族

  第三章 现代中国的天下与夷夏之变异

  第四章 近代民族主义思潮中的国家认同

  第五章 两种国家认同:共和爱国主义与文化民族主义

 

中编 现代中国的国家建构

  第六章 民国初年的国家建构:权力还是权威?

  第七章 “魏玛时期”的国家建构与代表性危机

  第八章 国家建构的基础:富强还是文明?

  第九章 国家富强背后的进化论

  第十章 国家建构的正当性来源

  第十一章 新儒家的治国方案

 

下编 个人、地方与天下认同

  第十二章 现代中国的个人认同

  第十三章 国家建构中的地方认同

  第十四章 五四:世界主义情怀的爱国运动

  第十五章 新天下主义与中国的内外秩序

 

参考文献

后 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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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 | 耐思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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